清末桂南“壬寅、癸卯之乱”
清光绪二十八年、二十九年(1902—1903年),桂南各族人民,因不满清朝政府的专制统治和残酷的压迫,在会党的号召与领导下连续起义。按中国纪年(干支),1902年为壬寅年,1903年为癸卯年,故清王朝将这次遍及南宁(邕宁)、马山、都安、武鸣、隆安、宾阳、上林、扶绥、上思等县的人民大起义称为“壬寅、癸卯”之乱。其实,这场起义斗争一直延续了五年之久。
历史背景
自鸦片战争以后,清政府加紧对人民的压迫,政治上加强统治,经济上进一步压榨,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1903年,广西连年大旱,左右江流域滴雨不下,赤地千里,广大农村饥民百万。各级地方官吏不仅不赈济灾民,反而进一步横征暴敛。据当时的《岭东日报》1904年1月14日的报道:“龙州自去年八月至今未有滴雨,天将亢燥,米价每担(100市斤)四元一二毫。明岁若旱如去年,倍价。”
果然不幸言中,该报同年6月29日报导:“闻日前桂抚电达江督,粤西(广西)饥荒异常,谷价每担九元余,请接济大宗军饷为急,如只济兵不济饷,则兵到乏食,仍恐该兵溃而为匪云。”
为了筹集军饷,从中肥私,广西巡抚柯逢时又加重征税,致使全省罢市抗议——
广西全省罢市:西抚柯中丞,拟将百货厘金加重征收,如米万斤抽银十二两,柴万斤抽银八两。出示后,各商大震,先由左右两江罢市,其余各埠亦次第罢市。昨日东省商家,接梧州来电,以前所定之货暂缓西上,因该处业于初十日一律罢市停止贸易云。(《岭东日报))1904年11月21日报导)
农业无收,商业罢市,亦未能使统治者稍敛榨取,只要老百姓还活着,便要敲骨吸髓。于是,中国封建专制最残暴无理的税收——人头税,便在广西人民极度贫困无以为生的时候出现了——
桂抚之收人税,以西事糜烂,军饷难筹,拟抽收人税,以应军需,计每人每日抽收制钱三文。已将告示遍贴通街,刻日即行开办云。”(《岭东日报》1904年1月21日报导)
只要人还活着,封建统治者就要抽税,除非人死了!
“宁死于战,不死于官”。官逼民反,广西人民忍无可忍了,发出了震天怒吼。
击毙马盛治
自十九世纪末以来,广西各地农村纷纷出现了不少秘密性会党,其中势力最大的是以王和顺(南宁二塘那造村人,那造村现为高坡园艺场三队)为首的“三合会”。这个三合会主要活动地区是思恩、南宁两府。其组织成员有低层社会的失业游民,农村中破产农民,离开了军队的游勇。其中,以游勇的加入最具积极意义,因为他们都携带枪械弹药。会党的政治纲领是“反清复明”。他们宣称:“明指中国,清指鞑虏,非为朱家尽忠,乃为中国戮力。”(王和顺防城起义《告粤省同胞文》)会党组织严密,参加者要经过“入湾”、“拜台”等程序考验后方能成为会党成员。会员要严守会党秘密,遵守纪律,团伙中的暗语、歌诀不得向外传播。拜台仪式具有浓重的宗教色彩,有“过刀山”、“饮鸡血酒”等仪式,十分严肃、庄重。
在南宁、思恩两府所辖各县的会党除南宁郊区的王和顺一伙以外,还有散布各地的多支会党武装,他们都是王和顺的好伙伴,如黄五肥、李八、闭云培、韦五夫妇、滕正宜等。各会党互有联系,互相支援,既各自为战,也有联合行动,他们共同推举王和顺为领袖。
由于得到了广大人民的拥护,会党武装日益壮大,从数百武装扩大到三千多人。他们时聚时散,打游击战,在南宁四塘、五塘、九塘、武鸣及隆安等地袭击官兵和团练,抢夺武器弹药。一时间,会党起义如火如荼,已成燎原之势。
清廷大恐,认为巡抚黄槐森无能,将其撤换,由王之春接任广西巡抚。王之春与督军苏元春商议,决定打出王牌军马盛治,去对付会党。
马盛治是广西永安(今蒙山县)人,系苏元春手下一员悍将。此人嗜血残暴,靠镇压贵州苗民暴动起家,升游击,赐号壮勇巴图鲁,擢用贵州副将。1884年,法国侵略军侵占越南,进逼镇南关。马盛治随苏元春出关征战,获赏黄马褂,记名总兵,后实授两广擢用副将及广西柳庆镇总兵。1896年后,广西贵县、邕宁、西林等地农民竞举义旗反清,马盛治率兵镇压。之后,天地会首领李立廷在陆川、博白、北流、兴业、容县发动起义,进攻各个县城,杀死官吏,开仓分粮,之后围攻并占领玉林。当时,玉林五属各县到处高竖红旗,大书“替天行道”、“反清复明”,清廷震动。急调马盛治前往镇压,马盛治心狠手辣,滥烧滥杀,在破玉林县城后,他下令将起义军首领李立廷、廖十八的村庄房屋全部烧光,挖开李立廷的祖坟,杀害李氏族人130多人。老百姓对这个杀人如麻的恶魔称之谓“屠伯”。
1902年夏,马盛治率熙字营兵勇在邕宁、武鸣、隆安三地来回搜剿王和顺领导的义军。这时候,王和顺领导的起义军已发展壮大到一千多人,另由其他会党领袖黄五肥、滕正宜、韦五嫂、周特先、王特燕、李八、闭云培领导的会党武装一千多人。
马盛治到来,王和顺早已获悉。他知道,马盛治率领的熙字营军枪械精良,弹药充足,还配备有开花大炮,军备优势数倍于会党武装,故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只可打游击战、伏击战,不可打阵地战。为了对付马盛治,王和顺专门召集会党头领军事会议,将各会党武装化整为零,分散潜伏,诱敌追剿,伺机歼灭。在军事会议上,他一再向众头领解读孙子兵法:所谓“兵者,诡道也”就是要讲究战略战术,迷惑敌人,要“兵不厌诈”,要“强而避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马盛治被“常胜将军”高帽子罩得忘乎所以,他认为南宁周边的会党武装不外是一些乌合之众,军械也只是长矛大刀加鸟枪而已,凭这些破烂与自己的德国新式步枪对抗岂不是与阎王开玩笑!他向苏元春保证,不出三个月,就将这些“毛贼”收拾干净。岂料,他率领一千多人的熙字营兵勇从邕宁到隆安,从隆安到武鸣篦梳式地征剿近一个月,却找不到王和顺他们的半点踪影。真是握紧拳头打跳蚤,白费力气。
6月的桂南,炎热异常,在烈日下行军的清兵人人汗流浃背,行动缓慢。气得急于邀功领奖的马盛治哇哇大叫。这时候斥侯(清朝时对侦察兵之称谓)来报,有一批会党武装驻扎在武鸣马鞍山。兵贵神速,而兵勇在酷热中行军缓慢,马盛治决定自己率领卫队骑马先行追剿,大部队随后步行跟进。当马盛治快马到达马鞍山时,连半个会党也找不到。其时日已斜西,天色将晚,只得在山下找一村庄歇息一宵,第二天再作打算。
马鞍山前是一片开阔的小平原,武鸣河在平原中穿过,在河湾边有个小村庄叫角达村,依山傍水,环境优美。马盛治决定就在角达村投宿。真是无巧不成书,或许马盛治气数已尽,命中注定他要命丧在马鞍山下,他竟然料想不到他寻觅追剿的会党武装就在角达村内。
原来,由黄五肥带领的一支会党武装根据王和顺的部署,从隆安转移到角达村。这时候,大家正在吃晚饭,突然哨兵来报,一支10余人的官兵正在向角达村走来。黄五肥立即决定伏击,命令紧闭村口闸门,占据有利的地形物形,严阵以待。
马盛治等人到达村口时,只见闸门紧闭,门后还堆了一道鹿砦。兵勇大声叫开门,但村里静悄悄,只闻狗吠声阵阵,却无人声反应。马盛治大怒,拍马上前,厉声喝道:“再不开门,就开枪了!”
这时候,闸内传出声音:“不要开枪,请问你们是官兵还是游勇?游勇势大,我们害怕。”
马盛治显得极不耐烦,吼声如雷:“我们是官兵,我是总兵马盛治。”
在旁的卫士高叫:“他是马总兵,马大人。”
“砰!”一声枪响,黄五肥从门内射出了仇恨的子弹,马盛治应声堕马,—命呜呼。这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屠伯”,最后以自己的污血去抵偿血债。
卫队兵勇看见主将阵亡,大惊失色,一部分人向闸门密集射击,封锁闸门,不让会党冲出,一部分人背着总兵尸体,快速撤退。
“穷寇莫追”,黄五肥见天色已晚,不宜追杀,只在官兵后面放枪数十“欢送”。
马盛治阵亡,清廷震动。广西军政官员兔死狐悲,隆重治丧。诚然,也有部分正直的官员痛恨马盛治杀人如麻,认为他应有如此下场,当时的左江道台尹瑞霖给马盛治写了一副挽联:
天有好生之德,伤哉无辜,惨遭杀戮,予复奚言!恨尔邀功更邀爵,看五管三江,万颗人头何处觅?!
神有报应之灵,允以行恶,必罹灾凶,果然不爽。怜伊嘱子又嘱孙,历九幽千狱,两行鬼泪向谁流?!
广西百姓对这个杀人魔王之死,无不额首称庆,认为其死有余辜。
陇烈大会战
在当时,不仅南宁地区反清武装斗争方兴未艾,柳州地区的陆亚发、覃老五等人的抗清斗争也如火如荼,整个广西反清烽火遍地,已成燎原之势。清廷大恐,于1903年夏将四川总督岑春煊调任两广总督,督办广西军务。岑是广西西林人,熟悉家乡故土,他一上任便烧了三把火,并申明观点:“广西乱源,咎在官吏,非正本清源,未易清理”。他第一把火是将广西巡抚王之春、提督苏元春参劾落职,第二把火把道府以下官员参革撤职过半,第三把火是大调兵,调集数省兵力“协剿”会党。据统计,从广东、湖南、湖北、云南等省调集到广西的军队有115营、12哨、13旗、7队,人数达10多万人。这10多万军队,一部分部署在柳州一带,镇压以柳州为中心的陆亚发等起义武装,其余悉数调集南宁及左江一带,镇压以王和顺为首的人民起义。
诚然,清政府是决心下足本钱去镇压广西各族人民起义的了。50年前太平天国金田起义,烽火烧遍了半个中国,至今令清廷余悸尤在,忧心忡忡。当时的《岭东日报》有过不少关于广西“匪乱”震动朝廷的报导——
太后近因日俄战争暨广西匪乱异常焦灼,每如对外吏诸臣,辄以边事为虑……又连接广西军电数件,回官后颇为忧郁,连日面无悦容,若怀盛怒,左右辄被挞楚。目下供差各太监,均忧惧异常云。
又何止大监们受罪,连朝中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亦被广西“匪乱”搅得焦头烂额,日夕惶恐——
十八日夜半,突有紧急公文来交,各王公大臣由西直门赴颐和园者络绎不绝,西直门这城门终夜不得关闭。据内廷值班者云,系广西军务甚汹汹,以故来电络绎,而王公大臣预备叫起云。(《岭东日报》)
王公大臣日夜络绎不绝往颐和园奏报广西军情,自然令慈禧寝食不安。广西人民造反,连北京老百姓也知道了——
内庭传云:“太后近因东省(广东)干戈不息,粤西(广西)土匪猖獗,故月余饮食减少,形容憔悴,有时顾左右曰:岑春煊勇敢有为,深晓兵机,何使跳梁小丑,遽至蔓延成祸也云云。”(《岭东日报》)
为何广西军务如此“汹汹”,“来电络绎”?原来岑春煊刚打出的第一张王牌——从广东调来的精锐部队“安勇”营,刚到南宁便被王和顺的会党武装打得一败涂地,伤亡过半。
“安勇”营有一千多人,全部配备德国新式步枪,弹药充足,由职业军官陆爵统领指挥,素有“天上雷公,地上安勇”之称。“安勇”大本营驻扎在南宁五里亭。王和顺先以小股武装对“安勇”驻在西乡塘的前哨进行袭扰,而后在石埠布下疑阵,引蛇出洞,继而佯败,往隆安梅龟山撤退。陆爵不知是计,自恃枪械精良,弹药充足,穷追不舍,结果进入王和顺设置在梅龟山峪中的包围圈后被重创,伤亡数百人,损失枪械数百支,弹药无数。
清廷大怒,悬赏花红白银一万两,缉购王和顺首级。
“剿匪”失败,两广总督岑春煊,广西巡抚柯逢时,始则互相推卸责任,继之互相攻讦,最后岑春煊干脆称病请假——
探悉岑督日前屡次因病请假,两宫以时事多艰,该大员不该有意偷安,已传旨申斥云。(《岭东日报》)
广西巡抚柯逢时连乌纱也不愿要了,也以“病”为由,奏请开缺(辞职)回原籍,以得终老林下。
岑春煊想卸担子卸不掉,只有向下属施压,电令左江道台余诚格—一“该镇统兵二十余营,所有南宁、思恩各属,悉归专权剿办,今与定限,以三月二十日为期,须一律肃清,倘不依期办理,定必从重究处。”
余诚格不敢怠慢,立即部署重兵,寻会党武装决战。其中,以武鸣陇烈为首要目标,那里驻集有三千多会党武装。其时,王和顺就在那里休整。
接获情报,王和顺感到形势严峻,立即请来了各路首领,共商迎敌之策。
会议在一间祠堂内举行。会上,王和顺举起佩刀,用粤语大吼一声:“杀得光绪皇帝有?”
众人齐应:“杀得!”
“杀得慈禧太后有?”
“杀得!杀得!”
众人吼声未落,一个战士手抓大公鸡送到王和顺面前。只见他手起刀落,随着一道血光冲起,公鸡头落地。两名战士手捧酒坛,让鸡血流进坛里,拌成鸡血酒,每人一碗。王和顺严肃地说道:“今日大家合力打满清,有变心者,死如鸡,断如香。”说完双手将血酒高举过头,东南西北方向转一圈,张口仰脖,一饮而尽。接着举起钢刀,将一大枝香砍成两截。
众首领跟着饮血酒,砍大枝香。
两旁战士同声唱起歌诀:饮了红花酒,寿命九十九,再加一个九,一百零八寿。
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会党决定,不与敌人争夺一个阵地和一个村庄,在大量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后要保存自己的战斗力量,向清军力量不及的地方转移。
1904年农历二月十九日,清军在完成对陇烈的兵力部署后,便由覃国庆率常备右营与邓鹏翔的贵字后营,谭炳荣的衡字左营及思恩知府傅屺孙所部共四营清军大举向会党武装进攻。清军刚至油榨,便遭王和顺迎头痛击,战斗一开始便呈白热化,清军未能前进半步,却在阵地丢下了百多具尸体。三月初一日,新任广西提督丁槐亲率数千清军驰援,还携来了开花大炮。丁槐下令由绥远军统领和廷彪率督战队督战,凡贪生怕死畏缩不前者阵前格杀。双方激战两天,会党力渐不支,被迫退却,由王和顺、黄五肥率千余武装由局理陇中向隆安转移,其余一千多武装由黄三、滕正宜等率领转移都吉。在撤退至永康西门岭时,突遭清军伏击,黄五肥不幸阵亡,清军残忍地将其头颅割下送南宁邀赏。初五日,王和顺成功突围转移到隆安。至此,清廷对桂南地区会党起义最大的一次镇压——武鸣陇烈大战结束。
1904年5月11日,柳州地区会党领袖陆亚发率众起义,占领柳州城。这是广西会党反清大起义以来第一次占领的大城市。王和顺闻讯立即挥师北上,以联合柳州会党起义势力。清廷失了柳州,大为惊恐,急电丁槐倾军北上收复柳州。另一面急调湖南、江西清军星夜驰援。仅有一千多武装的陆亚发侦得十数万清军将至,自料寡难敌众,遂于五月十四日夜撤离柳州城,退入四十八弄(今属鹿寨县)。其时王和顺已率部到达马山、都安交界处,得知陆亚发撤出柳州,十分失望,只得退回上林驻扎。
1905年春,丁槐为了消除会党武装的生存条件,不顾广大农民死活,坚壁清野,将小村并大村,每村建筑碉堡围墙,驻扎团练,圩镇均派驻重兵。在南宁地区的清军及团练达十万之众。会党武装弹尽粮绝,王和顺料到失败不可避免,只好解散部队,让战士携枪弹潜回老家掩藏,伺机再起。
王和顺把部队解散后,化装避走香港,后转越南西贡找到了孙中山。在孙中山主监下,王和顺在西贡加入了同盟会。不久便随孙中山经海防来到河内,建立了同盟会河内支部,同寓于金碧台大街61号。
一条曲折的溪流,终于汇入了大海。从此,王和顺从一个反清的会党领袖转变成一位爱国的坚定的民主革命战士。
之后,孙中山委派王和顺为中华国民军南军都督,指挥防城起义;后又在孙中山的领导下,与黄明堂、关仁甫一道发动云南河口起义。辛亥革命武昌起义(1911年10月10日即农历辛亥年八月十九日)后的次月(农历九月十一日),王和顺在广东惠州率民军光复惠州城。
(作者:谢汉俊。广西文史研究馆馆员)
摘自《广西文史》2006年第2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