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阅读文史论著,发现有些论著对广西历史地理知识,如广西名称、简称、别称等,存在认识不清甚至认识错误,故略为考证。各个问题没有相互关联性,零篇碎什,故以“广西历史地理知识若干问题考订”为题连缀成文。有考证不当、不全者,敬请大方指正。
广西、广东名称起源考
唐代在岭南设东西道,宋初开宝四年(971)平南汉、置广南路,后分广南东西两路,是为两广。两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孪生兄弟,应该“受宠”,其生日应为后人所知。但是,至今仍存在不同的说法,或说在元丰年间,或说在至道三年,端拱元年。孰是孰非,仍须探析考订。
1.元丰年间之说的错误
《广西大百科全书·历史》:“宋至道三年(997)分天下为15路,今广东、广西、海南等地区为广南路。元丰年间(1078—1085)析为23路,广南路分东西两路。今广西为广南西路,简称‘广西路’或‘广西’,广西由此得名。”
此说显然是错误的。《广西大百科全书》历史卷的编者应该知道这是错误,因为在同卷也介绍1991年出土、珍藏于南宁市博物馆的广西官印“广南西路驻泊兵马都监铜记”铜印,刻有“庆历七年”(1047)。庆历五年(1045)摩崖于桂林镇南峰的孔延之《桂州瘗宜贼首级记》,其中有“广西去国既远”的记述。北宋的余靖,在两广做过长官,其《武溪集》记皇祐年间事的多篇文章,有“广东”、“广西”和“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等文字。文献记录说明,“广南东路”、“广南西路”在元丰之前数十年已经有了,无可置疑,元丰年间之说肯定是错误的。
2.至道三年之说的可信
此说最有影响,《辞源》、《辞海》、《中国大百科全书》、《广西百科全书》、《广东百科全书》等工具书都说至道三年(997)设置“广南东路”、“广南西路”。此说有可信的记录为证,如南宋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十二记录:至道三年十二月戊午,“是岁始定为十五路,一曰京东路……十四曰广南东路,十五曰广南西路。”北宋十五路,是宋朝最早确定的政区。以政治版图的确立时间作为两广政区名称的确立时间,应该是最有说服力的。但要注意的是:(1)确立(“定”)之前,存在未确立的“广西”或“广南西路”地名,下文的“端拱元年之说”可证;(2)“至道三年”不能以997年为公元对应年,因为具体时间是至道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戊午),也就是998年1月26日。
3.端拱元年之说及太平兴国六年之说的不可信
此说认为,端拱元年(988)开始以广西作为一个政区任命转运使。明代曹学佺《广西名胜志总序》云:“至懿宗咸通三年,始升邕管为西道节度使,而东西乃分。宋汪应辰《题名纪》云:国初,合二广为岭南道。至端拱元年,监察御史高象先,为广西转运使。广西分部命使,实始此。”此说是否属实?笔者查阅史料,见到更早记录,宋张镃《仕学规范》卷二十《许仲宣传》:“征交州,为广西漕。”征交州,在太平兴国六年(981)。南宋汪应辰、张镃在记录北宋人官职“广西转运使”、“广西漕”时,采用了南宋的地名概念,这不能作为北宋地名的依据。
广西简称“桂”
“桂”作为广西的简称,其起源于唐代岭南西部三管(桂管、容管、邕管)的军政长官在“桂府”。《旧唐书》卷四十一记载“桂管十五州”,桂管的官府名称为“桂府”。李商隐《故驿迎吊故桂府常侍有感》诗。唐代会昌五年各地铸钱,“敕令铸钱所各加本郡州号名为背文”。其中有一种,背面有“桂”字,宋董逌《钱谱》解读“桂”为“广西”。此说得到今人周定国先生考证确认。
广西别称“八桂”
从一些工具书的解释来看,作为广西别称的“八桂”,其语源问题需要再加以考辨。《汉语大词典》释“八桂”义项之二:“广西的代称。南朝梁沈约《齐司空柳世隆行状》有‘临姑苏而想八桂,登衡山而望九疑’。唐朝韩愈《送桂州严大夫》诗:‘苍苍森八桂,兹地在湘南。’”《广西百科全书》释“八桂”基本相同。词典引沈约之语属于引证不当。衡山与九疑相近,故可以“登衡山而望九疑”,“临姑苏而想八桂”,“八桂”也必在姑苏或附近,否则,到姑苏而想远在岭南的“八桂”,其“想”也就是胡思乱想了。“临姑苏而想八桂”,显然与广西无关。
人们本着求真精神,在探寻河之源时溯源求远,在厘清语源时也要查到源头。但是,如果证据不足,勉强认源头,也不符合求真精神。“八桂”语源于沈约不可信,那么,是否可以认定语源于范云?《粤西诗载》卷二所录南朝梁代范云《咏桂树》,其中有“八桂”,似乎可以作语源。诗云“南中有八树,繁华无四时。不识风霜苦,安知零落期?”八树也就是八桂。范云,永元初以始兴内史任广州刺史。“南中”指岭南,诗句乃用《山海经》“桂林八树”之典。虽然其“八桂”与广西的关联较大,但以之作为代指广西的语源,仍属于勉强。
从现在可见的文献来看,以“八桂”代称广西的语源,无可置疑的是出于822年韩愈《送桂州严大夫同用南字(严谟也)》诗:“苍苍森八桂,兹地在湘南。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户多输翠羽,家自种黄甘。远胜登仙去,飞鸾不假骖。”严谟于长庆二年(822)四月赴任桂管观察使,韩愈、白居易、张籍、王建等有诗送之。岭南“五管”,三管在今广西,总管府在桂管所在地桂州(今桂林)。韩愈的“八桂”,明确在桂州,以之作为广西的代称,也就顺理成章。宋代广西帅府在桂林,建八桂堂,北宋李彦弼《八桂堂记》:“湘水之南,粤壤之西,是为桂林。秦以郡置,唐以管分,遥制海疆,旁控溪峒。宿兵授帅,衿喉二十有六州,巍然为会府。”
广西别称“桂海”
“桂海”是现代广西的别称,一些著作名称喜欢用“桂海”,如《桂海遗珠》、《桂海论列》、《桂海文丛》、《桂海诗丛》。但是,现在想要弄清楚何时以“桂海”指称广西,确实很难。笔者试为探索,抛砖引玉。
《汉语大词典》释“桂海”:“古代指南方边远地区。《文选·江淹〈杂体诗·效袁淑‘从驾’〉》:‘文軫薄桂海,声教烛冰天。’李善注:‘南海有桂,故云桂海。’宋范成大 《乾道癸巳腊后二日桂林大雪尺馀》诗:‘须知桂海接蓬瀛,满目三山白银闕。’清赵翼 《镇安土风》诗:‘虞衡稽桂海,草木订春秋。’”这个解释,解读为古人“桂海”涵义是一贯的,是相对“冰天”的一个地域泛称。但细读其中范成大的文字,“桂海”与“桂林”相合,所指当相同。也就是说,在特定的语境中,范成大是以“桂海”指桂林,乃至于指全广西。其所著《桂海虞衡志》,记录事物范围基本在当时的广西,“桂海”所指当为广西。《广西大百科全书·历史》释“《桂海虞衡志》”,将“桂海”分割,称“桂,指今广西。”如此割裂名词,实在不应该。其实,古人提到广西,往往想到“桂海”,将两个名词联系在一起了。最早明确以“桂海”指桂林区域的是李商隐,他在《上尚书范阳公启三首》中说“去年远从桂海”(《李义山文集笺注》卷四),其“桂海”即是桂州(桂林)。其后,宋代“桂海”与八桂、广西联系在一起。孔武仲《送王颐赴官八桂》:“久不忆桂海,因君还起予。”韩元吉《送潘元夙教授钦州》:“桂海接天聊纵目,火云堆露正关身。”范成大《次韵谢郑少融尚书为寿之作》诗句 “桂海宦情诗可纪”自注:“近见尚书再和桂林诗,成大与尚书相别于桂林,今十二年矣。”宋徐元杰《黄自然授直秘阁广西运判制》:“桂海距天辽邈,一道部使者之寄,甚重匪轻。”李曾伯《谢广西经略使到任表》:“睠桂海之奥区,介蛮傜之绝徼。”
邕州名称源于邕溪考
邕州名称最早出现在唐代。永淳元年(682)李峤的《军师凯旋自邕州顺流舟中》,诗题中出现了“邕州”;刘禹锡《送华阴尉张苕赴邕府使幕》,诗题中的“邕府”则是简称。蔡京于咸通三年(862)任邕州刺史,赴任时作《假节邕交道由吴溪》,将邕州与交趾的简称合二为一。
邕州名称的最早记录是813年成书的《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七:“古越地也……武徳四年于此置南晋州,贞观六年改为邕州。因州西南邕溪水为名。”据此记录,贞观六年(632),设在此地的州名称“因州西南邕溪水为名”,是因水而得名。古人往往逐水而居,所居之地多因水而得名。《广西大百科全书·地理》“邕江”词条却说江“因邕州得名。”按其逻辑,是逐水而居者创造了州城名称,水才有名称。可以说,这颠倒了因果关系。
邕州因邕溪而得名,这是没有异议的。存在不同看法的是,邕溪在何处?由于对《元和郡县志》中的“邕溪”有不同的解读,故存在邕州得名的不同说法。(1)邕溪为八尺江。《方舆胜览》卷三十九:“邕溪,源出钦州。”明《(嘉靖)广西通志》卷十五:“邕溪水在城西十里,源出钦州,郡以此名。”按:邕溪,即八尺江。(2)邕溪为朝阳溪。《(嘉靖)南宁府志》卷一“邕溪,在城西十里,源出四方岭、马退山,夹古邕州前,流入大江,故名。”城西十里,当为今朝阳溪。(3)邕溪为茅桥江。胡钝《南宁历代沿革》称“邕溪并非今日之邕江,而是今茅桥江。”此说影响较大。这3种说法存在的问题是,爱小溪而弃大江,都没有正视邕州城附近的大江。古人会不会无视聚居地附近的大江,而以距离或远或近的小溪命名?八尺江离城甚远,邕州得名当与之无关;朝阳溪虽然近城郭,但其水对古城郭影响不大,不能产生“邕”城之水患。古代茅桥江之水对今南湖一带也许会产生水患,但其水患必小于源于邕江者,邕州得名当亦与之无关。徐霞客于崇祯十年十二月十九日(1637年2月2日)记:“有一溪较大,亦自西北向东南注,此即向往清秀所过香象桥之上流也。”(《徐霞客游记·粤西游日记》)他没有记此溪的名称。也就是说,对徐霞客而言,此溪为无名小溪。它不可能是邕州的母亲河。
其实,《元和郡县志》记录的“州西南邕溪水”,从其方位来看,显然“邕溪水”就是邕江。明代邕州人张良金《南宁府城隍庙碑》:“邕接交蛮溪峒之地,众水皆在上流,近州四十里合为一江,始深阔浩瀚,直透海道。邕字水在邑左,由是得州之名。”这一说法符合邕州的地理,确实可信。《辞源》释邕州:“以州西南邕江为名。”《辞源》此解释是准确的。
合浦海门小考
唐代高骈《南征叙怀》诗首句“万里驱兵过海门”,其所说的“海门”在何方?这首诗有深厚的爱国情怀,故有较大的影响,有论著引用。而引用者对“海门”似乎不甚了解。张大可《千古绝唱——诗歌选》注释:“海门:古镇名,故址在今越南海防省安阳县北,为军事要冲地。咸通四年(863),安南被南诏攻陷,唐移安南都护于海门。咸通六年,高骈以海门为基地收复安南。”佟培基《全唐诗精华》注释“海门:海门镇,在今广西博白县西南一百五十里处,唐时为入安南要道。”庞卫东、杨春雨《浅谈高骈收复安南的背景及对安南的经略》,说海门镇在今越南海防安阳北。
文献说明,“海门”既不在“博白县西南”,也不在“越南海防安阳北”,而是在当今的廉州镇。
“海门镇在今广西博白县西南一百五十里处”,此说欠思量。事实上,高骈军队沿南流江顺水而下,经博白县,再下合浦县,休整后出海往安南。“海门”必定不在博白县境。
“海门”在“今越南海防安阳北”,此说也不符合史实。我们先看看高骈在海门出师收复安南的记载。新旧《唐书》记录高骈于咸通七年(866)十月收复安南,《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较为集中记录备战及进军的过程:咸通四年“六月,废安南都护府,置行交州于海门镇”。五年秋七月辛卯朔,“复置安南都护府于行交州”,“乃以骈为安南都护、本管经略招讨使”。六年七月,“高骈治兵于海门,未进,监军利瓦伊周恶骈欲去之,屡趣骈、使进军,骈以五千人先济,约维周发兵应援。骈既行,维周拥余众,不发一卒以继之。九月,骈至南定”。这些记录说明,咸通四年(863)六月,朝廷废除安南都护府机构,设临时管理机构“行交州”于海门,时间一年多;次年恢复安南都护府建制,海门又作为安南都护府的临时驻地。确实,今越南海防安阳北本是安南都护府辖地,但是在高骈收复安南之前,朝廷不可能在此设安南都护府临时驻地。地未收复,哪能到此执政?故“海门”不可能在今越南海防安阳北。高骈在海门七月出兵,“以五千人先济”,一个“济”字即说明,高骈“济”海——经过钦州湾往安南。由这两个方面的记录,可以判定“海门”不在安南。
“海门”在今合浦廉州镇。《全唐诗》所录高骈的两首诗提及“海门”。《赴安南却寄台司》:“曾驱万马上天山,风去云回顷刻间。今日海门南面事,莫教还似凤林关。”《南征叙怀》:“万里驱兵过海门,此生今日报君恩。回期直待烽烟静,不遣征衣有泪痕。”“赴安南”说明高骈在安南境外。如果海门镇在今越南海防安阳北,那么高骈出师时已在安南境,“赴安南”就不通了。再者,高骈如果在安南海门镇向西(今河内)出兵,其诗句“今日海门南面事”也不可理解。安南海门镇的“南面”,是今越南海防市以南的沿海丘陵,并不是高骈进军的方向。关于高骈收复安南,周家干先生写为征南诏,其《廉州古城史话》涉及高骈、海门:“唐咸通五年(864年)懿宗派遣岭南节度使高骈征南诏。高骈以海门镇(即今廉州镇)为军事基地,率军陆海并进,至交趾击南诏。高骈每战必胜,凯旋而归,十二月还至海门镇。”在周先生笔下,言明高骈之“海门”在合浦。笔者再补充合浦“海门”的相关资料。崇祯《廉州府志》卷十四“运道遗迹”记述:“古谓合浦为海门。”今廉州中学内有古代的海门书院,其前身是还珠书院,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知府施世骥创建。乾隆十八年(1753)知府周硕勋重修还珠戏院,以廉州驻地宋以前曾为海门镇,所以,更名海门书院。“海门书院旧址”是合浦县1993年公布的文物保护单位。
综上,高骈收复安南,其大本营海门是在今合浦县廉州镇。此地曾作为安南都护府的临时府治之所。
关于钦州古运河
据《广西日报》2010年6月30日《探秘临海古运河:钦州三娘湾发现古运河遗址》一文的记录,当地老人相传,明末清初抗清农民军首领杨二带领部下挖一条运河,东接九河渡大风江(古称大观港),经场二垌,到达龙眼山村南边时,环绕山脚,开挖成运河,呈西南走向,出龙眼山村南约2公里后,出海直达钦州湾(古称七二径)。走运河既可以避开乌雷岭海石的危害,又能缩短航程。
查史料,古运河开凿于明末清初的说法是错误的,最早发现古运河的时间在明嘉靖十八年己亥(1539)。《(崇祯)廉州府志》卷十四“运道遗迹”:“合浦大洸港,有潮西通,名九河江。江口有赤羊墪,蛋人取蚝于此,又名赤蚝墪。父老相传,马伏波征交趾时,合浦由外海运粮至军,恒苦乌雷风涛之险及海宼攘夺之患,遂以昏夜凿白皮蜂腰之地,以通粮船。乃束羊于鼓、系铃于鸟,置之墪上以疑寇。此河直通龙门七十二径,深三四丈。其两头潮水尚通,但中间木植交生耳。此水一通,实钦廉舟楫之利。嘉靖己亥,太守张净峰公与义民文通尝亲至其地踏勘,欲疏凿之,不果。”清《(雍正)广东通志》卷六十四《马伏波运河旧道》所记,乃前者的节录。
张岳,字维乔,号净峰。嘉靖十四年至十七年(1535~1538)知廉州,巫铎《郡侯张公祠记》:“嘉靖乙未春,净峰张公被天子命牧守于廉。越戊戌冬,以淛宪提学升秩去。廉之人攀恋无老幼,甚弗为情。”记中对张岳业绩惠政予以充分的肯定并有所褒扬。据此记推知,张岳是在离任后、仍在廉州时对运河进行的考察。如果是在上任时考察,就不会有“欲疏凿之,不果”的遗憾了。
古运河的两次“发现”,相隔约470年。第一次发现所记录的“父老相传”和最新的“父老相传”内容不同,前者出于对马伏波的敬仰,说明马伏波造福北部湾,惠泽千年,得到历代的膜拜;后者出于二十世纪教育洗礼而形成的赞美农民暴动的“阶级感情”。传说有待考证,而今可知运河是在嘉靖十八年被发现的,当时见到的运河是“两头潮水尚通,但中间木植交生”,属于古运河。可以推定,运河的开凿不晚于明代中期。
摘自《广西地方志》期刊2012年第5期